越接触下来，我就越觉得当初说服叶老师来演秋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。我们的本子改编自网络小说，说老实话，这部小说人气不算高，受众很窄，以剧本的要求看，人物塑造也不够立体。它是印象派，可能每个人看了之后都有一点感觉，究竟是什么感觉，说不清。我们就是看中了这部小说的独特味道，才决定改编它的。

但拍电影拍不成这种风格，我功力不够，没办法处理得这么模糊。幸好叶老师给出了解决方案。他非常仔细地设计了秋这个角色，他的腿伤、他的过去、他的爱好，都让这部片子有了更多的现实意义。

叶老师也亲口告诉我们，他这样设计，是为了表现一类人在一个时代下的悲剧。

根据剧本，秋是一名中学教师，一个最安稳、最受束缚、也是最容易被世俗的条条框框圈住的职业。叶老师将他设计为一所著名军校的毕业生后，仔细查了查该校的非指挥类专业设置，最后把秋的专业定成了计算机。在他上大学的那个年代，计算机是一个很热门的专业，也是该军校的王牌专业。

秋曾经是一个天之骄子。他成绩好，相貌不错，优秀又骄傲。他虽然不太乐意上军校，但最后还是考进了“军中清华”，选到了一个“好专业”。他的人生，应该是一帆风顺、毫无悬念的。

但这一切，都不是由秋自己选择的。他一直在被推着走，被家人，被老师，被生活。或许也是因为他从不反抗。

叶老师给秋设计的爱好是抽烟。一开始我们不太理解，说原作里没有这个设定，加一个这个有什么意义呢。叶老师在全剧组面前很慎重地给出了答复，我还记得他说：人无癖不可与交，以其无深情也。他解释道，原作里秋这个角色太克制了，他的情感没有出口，而且几乎没有癖好。给他加上抽烟的爱好，这个人的欲望和情绪就有地方发泄了。

我们都觉得特有道理。拍了一个月发现就算不拍戏时叶老师也是烟不离手，我们这才明白，合着这人，假公济私哪！

云在画画。

用的是炭笔，线条粗犷，下笔飞快，但每笔之间停顿许久。十数个赤裸的人体，动作各异。他在想象那个模特，想象他的过去，想象他肌肉的废墟，想象他挺直的背，想象他僵硬的左膝，想象他每一道旧伤疤的来历。

那是一具曾经从事重体力劳动的身体，伤痕遍布，但早就都愈合了。

室友放的迪斯科舞曲戛然而止。云无知无觉，继续画着。

晚上补拍一些群演戏份，周泽楷和叶秋不约而同都到了片场观摩。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自己而非角色的身份站在一起。周泽楷一言不发，其实心里很局促，叶秋也沉默地站在他旁边，没有找话题聊的意思。

周泽楷想着跟叶秋找什么话说，想着想着就走神入进戏里。这一场是实景拍摄，马路上人来人往，为了节省经费，用了很多临时演员，根本没有拍摄经验，有的走姿僵硬，有的总下意识看镜头，把导演急得不行。周泽楷看着导演满头大汗地跟一群人讲戏，看着那些人懵懂的眼神，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叶秋，叶秋也在笑，衔着一根没点燃的烟，很放松的样子。

周泽楷想收回目光的时候已经晚了，叶秋一转眼跟他对上视线，又笑了笑，主动打招呼道：“是小周啊，演得挺不错嘛！”

周泽楷想说点什么，又找不到词，只能尽可能友善地对叶秋继续笑。

“跟我对戏还习惯吗？”叶秋回头继续看群演，嘴里叼着的烟微微颤动，“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，尽管提。”

“前辈……很厉害。”

叶秋无声地笑了起来，肩膀一耸一耸，笑了好一会才停下。周泽楷疑惑地盯着他，等着叶秋为这突然的狂笑做解释，可叶秋什么都没有说。

人来人往。南方温郁冬天的穹顶下，人们匆匆走过，衣着灰暗，偶尔有人掏出智能手机看一眼时间。故事的背景是2014年，清晨布置场景时，导演特意让场务把所有共享单车都搬走，可能入镜的二维码也加以临时遮挡。在场的所有人都发觉，只是四五年时间，很多事物就已经侵略了大多数人的生活，使他们对其先是不适应和抵触，继而熟视无睹，甚至形成依赖。在时代面前，人们似乎全都健忘，似乎全是蝼蚁。

2014年时我在做什么？周泽楷自问。他那时18岁，经方明华引荐刚考进上戏，已经小有名气，经常被学校里的人拦住要签名。真正大火是在2018年，那时他大四，连学校都不敢回，答辩那天戴口罩戴眼镜穿旧汗衫，仍然被人认出来，教学楼前围得水泄不通，学校甚至出动了安保。

谁也没想到在这个关头，他竟决定隐身一年，拍一部可能不会上映的戏。

“2014年啊，”一旁的叶秋突然说，“时间过得真快，对吧小周？”

周泽楷不明所以，点了点头。

“我的角色被分到基层部队十年，这十年他几乎与外界隔绝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。”叶秋淡淡地说，“后来他转业来了广州，在这里做中学老师，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。

“他还活在1999年——他毕业的那年，穿那时的衣服，按那时的生活习惯待人接物，持那时的观念，没买智能手机。唯一不断更新的是他的电脑系统，但他家里那台还是win2000。这十年剪断了他的人生，让他从此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。

“他会怎么看这个世界呢？可真是个谜啊！”叶秋愉快地笑了起来。

一间微机教室，窗帘紧闭。学生们走进教室，换上鞋套。教师坐在电脑显示器后，穿着老式夹克，只露出一个侧脸，依稀可以看出是那位模特。

学生们有些怕他，即使还没开始上课，也不敢大声说话。上课铃响了，教师翻开教材和笔记本，开始讲Visual Basic语言的Case语句嵌套。

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的名字是秋。

秋      [低声]同If语句一样，Case语句也是可以嵌套使用的，即在Case的某一个分支中再次使用Case语句进行判断。

很多学生的显示屏上是电脑自带的游戏，还有学生在睡觉。秋看到了，但没有提醒，也没有训斥。他语调缓慢地讲完了整节课，最后用投影仪展示了这一周的作业。下课铃响了。学生们走出教室，有几个向秋打招呼告别，秋点头示意。等教室里的学生都离开后，秋起身关上灯，在黑暗中收拾书本，关机，离开了教室。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