皮格马利翁-2

一条小狗,浑身毛茸茸,稍趁人不备就挣脱小主人的怀抱跳下来。周身的毛在午后的太阳下泛金棕色的暖光。空气里尘埃缓缓浮动。

小狗的脖子上有一只很小的铃铛。它跑了几步,项圈的绳子绷紧了,无法再跑。小主人拽住绳子把狗引回来,俯身抱在自己怀里。小狗挣扎了几下,不再动了。

旁边一架摄像机静静地记录。


我们是一个很年轻的剧组,摄像跟美工大多数是刚毕业的,也有在校生,副导演从芝加哥毕业两年,我自己也是二字头。叶老师一来,立刻成了我们组里的老大——这话说得好像叶老师多大岁数似的,但他那种气场,就是老大,老戏骨,老艺术家,哈哈哈哈。

叶老师倒没有像小周一样直接用角色形象出场,他就很普通地走到我们面前。一个还是在校生的美工很激动地说,叶老师,我是看着您的戏长大的!叶老师愣了一会,说那你长得还挺快。我们全笑趴下了。

我们一开始考虑到两位主演工作都忙,准备先拍对手戏再拍单人戏,最后按顺序剪到一起。叶老师说这样不好,感情容易不到位,就算拉长战线也得按时间顺序拍。他对作品半点也不妥协。

叶老师第一场戏那天,他很早就到了拍摄地的画室,坐在底下看书等我们。我们一走进去,全惊呆了:见到秋了。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,洗得掉了色的老式风衣,灰衬衫,旧手表,黑裤子,从书上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瞧着我们。对视半天他笑了,问我们:“怎么了?”

我们这才悚然醒悟,啊,这是叶老师,不是秋。

我们对秋的衣着设计不是太详细,反正剧本里他出场没多久就脱衣服,哈哈哈。我相信观众——如果有观众的话——对这个角色印象最深的场景也绝不会是他穿着衣服的时候。包括他的年纪,剧本只写了三十多岁,三十大几,而且还是用云的视角判断的;具体多大,不知道,谁都不知道。我们整个组的工作态度都很散漫,随遇而安,随心所欲。

叶老师完全是另一个体系。大家都知道,他中戏毕业的,年少成名,百分之百的学院派。他用X射线把秋整个扫了一遍。小周对角色的体会就够精微的了,叶老师更深邃,他把秋从纸面上立起来了。

叶老师告诉我们他设计的秋的情况,像在讲他的邻居。秋是北方人,大学就来到南方,口音里永远有北方的影子。当年他听父亲安排,上的是一所著名军校,在训练时膝盖留下了伤,告别了指挥类专业。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基层,一去十年。转业之后,秋来到广州工作,在这里开始了剧本中的故事。

时间背景是明确的:2014年。那时智能手机还没完全普及,很多人买东西只用现金,街上没有共享单车,地铁里尚有人看书。叶老师沉默几秒,告诉我们秋生在1977年。也就是说,秋37岁。


模特上楼梯时邻居小孩儿重重关上门冲下来。模特侧过身让小孩先走。

小孩五六岁,下楼声音很大,重音落在最后,像最后一阶全是跳下去的。后面跟着一条狗,狗铃铛铃铃地响。

模特站了一会,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,这样回想,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
他默然,继续上楼,脚步拖得很慢:他三十七岁了,不能勉强。小时候,他想,小时候。膝盖隐隐作痛,他停在台阶上休息。


叶秋走进来时周泽楷拼命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漠然。云以为走进来的是跟平时一样的普通模特,不知道那是秋,但周泽楷知道。叶秋戴着帽子和口罩,帽檐压得很低,穿长衣长裤,仍然叫周泽楷瞳孔一震。

导演和摄像没有发觉。感谢他的眼镜。

叶秋绕到石膏像后。摄像机对焦在石膏像底座上,秋的身体失焦,变成一团模糊的轮廓。那轮廓迟疑了一阵,慢慢摘了帽子,然后是口罩,然后是外衣,然后是衬衫,然后是皮带。速度渐渐不再迟缓,到内裤时则是干干脆脆飞快褪下来叠好,放在衣服的最顶上。

机位和镜头语言是叶秋指定的。在拍之前的人体模特时,采用正面拍摄,隐私部位以学生的身体或画板略加遮挡。但在秋走到画室中间后,机位换到了云的画板之后,焦点在画纸上和秋身上切换。

云不再坦荡了。他在沉默地窥视。

云的画板放在画室侧方,只能看到秋的侧面。叶秋转过身走到画室中间。他身前的皮肤上贴满了胶布。一架摄像机拍摄他的背影。

这个镜头结束后,在定点的间隙,叶秋站在原地跟群演们开玩笑:“有辱各位视听了。”

“不辱不辱,毕竟您什么都没露,我们光瞧见胶布了。”

“叶老师冷不冷啊?”场记担忧。

“还行,我想象这屋里有暖气。”

大家全笑了。周泽楷坐在远处,头晕目眩。他觉得自己看见了秋,看见了剧本上的那座废墟。也许叶秋真的为了这个角色去健身了。那个背影除去衣服的动作一开始迟疑游移,最后却快得自暴自弃:秋的一生全凝聚在这几分钟里。秋站立时背脊挺直,转身时一个脚跟离地,左膝些微僵硬——叶秋平时的体态可不是这样,他走路懒懒散散,像是没有骨头。秋和他完全是两个人。

周泽楷突然想重新审视自己对云的处理是否有失偏颇,是否注入了太多属于自己的气息。他突然在“秋”面前迷失了对云的一切想象。面对这样一个人,如何才能避免一见钟情……?云的特质和个性应该放在哪里?自己该不该介入云的行为?

摄像机定点结束。秋站在画室正中。他不肯抬头,他垂眸,像在沉思。他知道如果他动一下学生们就要改画,所以他身体每一个部位都紧绷,过分的克制使他近神经质,使他无限接近于身后的石膏像。或许他在这长久的沉默和紧绷中想到了在新兵营的时候,日头极晒,他也是这样站着一动不动。压抑和焦虑让他生出幻觉,幻觉哪一块皮肤奇痒难耐,幻觉按捺一声咳嗽,幻觉被教官从背后猛击膝盖。

他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,分不清是不是幻觉。

斜旁一道灼热的视线钉在他身上,那温度与别人截然不同。不知道秋是否察觉,他侧了一下头,随即就势换了一个姿势。这一次他离那道视线更远了。

云放下铅笔。他的眼睛隐在镜片后。


TBC

 
标签: 周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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