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幕

美院画室，下午两点。第一节人体素描课。有人在画板后窃窃私语。很快走进来一个模特，看不出是男是女，但是苍老，从脸到身体到走姿，都苍老，身边的空气也苍老了。

衣服脱下了。是一位女性。她来赚今晚和明早的饭钱。但并不悲哀，也不扭捏，她把这当作她三个职业之一。

大学生逐渐习惯了描绘裸体。面对那些干枯的身体时，他时常忘了对方是个生命，不是一截树干或什么其他。人体在他笔下早早褪去了情欲，变成了一种静物。只有当模特忍不住偷偷挠痒眨眼时，他才能意识到他们还活着。

周泽楷为自己的角色买了一副眼镜。

他对角色的解读开始于拿到剧本的那天晚上。从那天开始他一半是周泽楷，一半是名叫云的21岁大学生，有卷极了的半长发、沉默孤僻的性格和自己的一个世界。俗气的舍友不在这个世界里，理念不合的老师也不在这个世界里。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认为美的东西，像巨大展架上静默陈列的展品。

剧本中没有提过云戴眼镜，但周泽楷认为云戴眼镜，而且是那种粗框的、老气的款式。镜框务必是玳瑁色，因为看起来像两幅玻璃画框挂在眼前。人们经过他的时候，好奇地往画框里窥探一眼，却发现这是两张看不懂的现代派（画名更费解，叫《黑洞》），摇摇头悻悻地走开。他们没有发现画中的两个黑洞正在注视自己，把他们剖析、解构，最终吞噬或遗弃。

肯定会有手替，但周泽楷还是学了很久素描。他的手修长有力，如果拉近景，换别人的手会穿帮。

同时周泽楷开始蓄长发，但不留胡子——他比云大两岁，不能有丁点胡须，否则显得太成熟。头发半长不短的那段时期最不好看，期间他索性没有曝光，于是那一阵的热搜第一就变成了“疑周泽楷被轮回雪藏”。

他终于留长了头发，再加上有自来卷，像顶着一头泡面。有时他把刘海全放下来挡住眼睛，穿黑色长外套回学校走走。在上戏时他从未体验过做平凡人的感觉，几乎走到哪里都被人注目。但云是一个不起眼的学生，也许有一瞬间闪现光芒，下一秒又黯淡；专业水平中上，相貌中上，做什么事都不太提得起精神——他有自己的一个世界，别人不得而入。

周泽楷花一个半月时间把云的世界的大门撬开一道缝，随即他南下广州进组。

“这对你不算是一种牺牲？”

“不。”

“留长发也不算？”

“不算。”

“你很年轻，被很多人看好，你极可能进入体制。但我们，你明白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“你进组后的一年——恐怕更多——将很少曝光，也不会有别的作品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甚至这部片子都不一定能上映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

“你的公司同意吗？你是顶流，是摇钱树，沉寂一年对谁都不好。我害怕你将来会后悔。”

“不后悔。”

“你何必呢？”

“这是工作。”

“……棒，我喜欢这句话。”

一些争议，但很有趣。小周进组第一天我们都在一间空教室里坐着商量事，这时候小周推门进来了。他头发很长很卷，我们所有人从来没见过他头发那么长；戴一副玳瑁眼镜，后来他助理说是他专门从旧货市场淘的。我们——我，副导演，美工，所有看过剧本的（其实也没几个人）——只有一个反应，云来了。

这么说可能很诗意，但当时我们很惊吓。你跟人聊着葛朗台，突然葛朗台推门进来了，还跟你打招呼。我们愣神足有五分钟，小周也不说话，就盯着我们看。最后摄像进来了，才把我们从迷怔里给解救出来。

摄像没白来，他提出一个很犀利的问题，就是小周这副眼镜有镜片，有镜片一定会反光，那到时候如果有眼神戏，怎么拍。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发现了，因为这个眼镜的细节是小周设计的，我们虽然都觉得合适，但画分镜时肯定没考虑眼镜片反光的问题。

副导演说可以只戴一个镜框，但小周和我都认为不行，云这个角色不会往鼻梁上架一个装饰镜框，那东西没实际作用，所以云不会戴。小周说那就干脆不戴眼镜了，我让他摘下眼镜，我一看，不行，除却巫山不是云——除却眼镜不是云吧！哈哈哈。总之这眼镜是非戴不可了。

这样一来我很多分镜都得重新考虑。我想过用肢体语言和镜头语言去代替一部分眼神，也想过让灯光师尽量避免一些反光。但开机后小周的表演让我发现，没有太多眼部特写我们照样可以拍，甚至还可以更好，更朦胧，更有回味。那就是下一个话题了。

人体模特走进来时裹得很严。大学生们漠然地看着他。

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。模特走到石膏像后，一件一件脱去身上衣物。他清瘦，身上隐约有肌肉的痕迹，但是是废墟。肌肉、青春和健美曾经在他身上流连过，现在都是废墟了。

模特站在教室正中，不肯抬头。他垂眸，像在沉思，身体一动不动，过分的克制使他近神经质，使他无限接近于一座石膏像，空洞而深邃，任人赋予他无论什么情感或意义。

大学生画他，用铅笔遍吻他全身。他是他世界里的一件展品了。

是冬天，但天气很热。这一天主要拍些群演的戏。周泽楷跟随剧组待命。

没搭棚，露天拍，请了一些群演，不是专业的，在镜头前走走就好。群演们嘻嘻哈哈，镜头下他们是自己，完全是自己，毫无旁的人格进来掺和。南国温暖湿润的空气包围了周泽楷，他想，这是云生活的城市，他应该懒散随意，像这座城市和煦的风。

之前关于云沉默孤僻性格的臆断，已经被暖风蒸发吹散，像是一个湿寒的误会。

周泽楷进而怀疑起自己对云的一切设计。是否云不常说话纯是因为懒得开口？其实他风趣狡黠，有若干至交。他不常说话，只是因为他的话没被剧本记录，没被观众看到。否则他怎么会那么快就爱上那个模特。他们连对话都没有，连眼神交流都没有，云就可以爱上他，云不孤僻，孤僻的是——

“导演，人来了。”

周泽楷回头。一个黑色人影，孑然一身，臂上搭着大衣，因为热，额角有一点亮的淌下来。这身影不陌生，他见过这副皮囊以无数种气质无数种穿着无数次走过，没有一次是在同一片二十五度的天空下亲眼见他走来。这座城市久未立秋，但秋来了。

秋是模特的名字。

模特的演员是叶秋。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