启蒙戏剧

人们审判他:你竟不为你的亡夫而哭!但不知他们没有审判他的资格,没有人有审判他的资格。他被愤怒或佯怒的人包围,却不争辩,因为无用,因为不屑。被误解是超脱者的宿命。千百年后人们知道自己错了,但一切已经过去了化为泥土和尘埃。


我永远记得他的样子。那天下午没下雨,是个晴天,有人在街角惊叫:他死了!死的是谁不必说,来了几个联盟军官,认不清军衔,太阳底下银色纽扣扎人眼球。起初一切都很沉默,眼神和空气,鸟和流言。后来不是了,它们疯长,连卫兵沉寂的黑色制服和枪口也压不住。人头涌动,往送葬队伍最前端流淌,我眼睛睁得老大,跟随人群一起挤上去。

死者的配偶走在最前;他脸上没有眼泪。

我吃了一惊,左脚的鞋被人踩掉了。他没有哭!有人低声叫,他竟不为他的亡夫而哭!有胆大的再去瞥他的脸,被新来的卫兵挡住了,还给瞪了几眼。后来他们说,不光没有眼泪,什么都没有——您见过晚上十一点的海吗?什么都没有!

回家时我光着一只脚,本来觉得没什么,却让母亲骂得半死。没什么?那双鞋是你曾祖母亲手做的,你这败家子!紧接着她和大姐聊起下午的新闻,大姐说她也想去做一件那样的黑色大衣,掐腰,配方扣腰带,最好是羊毛的,于是这回又轮到她被母亲骂。我趁乱跑出来,跑到广场上,到处找我的鞋。当然找不着,回去又要挨骂,我坐在树下,看见月亮升起来了。

一些穿着制服的人从月下走到我跟前,问,孩子,你在这干什么?我回答我来找我的鞋,下午被人踩掉了。答得很不情愿,很不好意思:那个人也在。我特意看了,他脸上还是没有眼泪。也许看得太久了,一个穿制服的走过来挡住他。

这是你的鞋吧?拿去,快回家,不要再过来了。

我接过鞋,草草鞠了一躬,飞快地逃走了。之前母亲说:人死了应当流泪,他竟然没流一滴眼泪,他会不会是……(后面的她咬着大姐的耳朵说了,我听不见,只看到她们窃笑)。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,月色下一点白色烟雾从穿制服的中间升起,又消散。为这我绊了一跤,差点跌个跟头。


穿制服的人走了,从小镇上消失了;亡了丈夫的人回到塔里住。他们说很久以前他就住在这塔里,后来联盟来征兵,他和他的亡夫有些什么特殊的过人之处,总之一齐叫联盟带走了。有人说曾经见过他的亡夫,据说他们必须两个人一同上战场!那个词叫什么……哦,结合,他们肯定是那一种结合,你明白的(心照不宣的笑在人群中散开)。现在他的搭档——也就是丈夫——没啦,他也就没用了,叫联盟像扔果皮一样给扔掉啦。当了多少年兵?这可说不准,这么跟您说吧,在我小时候,海边的那座高塔就已经空了,海鸟们在塔顶做巢。

这无所谓,炮火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也不曾波及到这个小镇,他们烈火色的过往在我们耳中残酷又遥远,是另一个世界的事。那一阵子他成了小镇上的明星,连那位徐娘半老的美艳交际花的风头都盖过了(为这她很吃醋,缠着情人中最老最富的那位要了一些宝石首饰)。我大姐终于说服母亲给她做了一件黑色大衣,没有用羊绒,那太贵了,用了毛呢料子。大姐虽然有些不高兴,还是扭捏地欢喜地穿上了。还是秋天,街上没有一个人穿外套,大姐脖颈上全是汗,又怕沾到衣领上,拿了一块手帕一刻不停地擦。等到了穿大衣的季节,街上所有女孩儿(还有曾经是女孩儿的)都穿着一件黑色束腰大衣,方扣腰带勒得紧紧的,用老牙医的话说,像是整个镇都在戴孝!

他却深居简出,自从送葬游行结束后,没什么人见过他。他住在高塔里,像是从不吃饭,也从不逛马路,要不是偶尔走出房门丢垃圾,人们险些以为他也死了。

我常常逃课去看海边的那座塔。当然很少能看到他,但当他偶尔经过窗前,我能从对面的楼望见他的脸。他总穿黑色上衣,神情很平淡,我从未见过他流泪。有时候他露出侧脸,我看到他的耳朵里塞着什么东西,把耳道牢牢地堵住。他偶尔对着一个相框静静地坐着,表情沉郁,不流泪,但比悲伤更悲伤。除此之外,他平静得像是他身后的海,看不出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。也许母亲咬着大姐的耳朵说的那句话是真的,人死了应当流泪,他竟然没流一滴眼泪,他会不会是……尽管我根本没有听见。


本来我们快要忘了他——生活无聊又多姿多彩,交际花结识了首都的一位名流,现在她偶尔才回镇里,每次出现都戴着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夸张帽子,于是我们镇上流行的又变成了帽子。但有一次她带回了一个秘密,这秘密是随她从首都来的女仆透露给了大法官家的女仆,大法官家的女仆又告诉了督学家的女仆,这样一来全镇就都知道了。听说了吗,先前送葬游行的那位主人公,裁缝手指如飞地为一顶帽子缝花边,眉飞色舞地说,他不是在战场上战死的,而是被俘了!

那有什么区别吗?一个半大小女孩歪着脑袋。区别可大啦小姑娘,照先前送葬的规格看,我们都以为他是什么英勇厉害的人物——可其实呢?叫人像捉一只小麻雀一样给俘虏了,据说让敌军枪杀了,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!

他的死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。很多人一边谈这被公之于众的秘密一边轻蔑地往高塔的方向看。这么说来是联盟花我们的税金为那个人办了一场风光葬礼?说不定他配偶身上那件大衣也是拿我们的钱买的呢!有时候他出来丢垃圾,会有几个小子站在塔的门口堵着他,朝他大声地笑、嘲弄和挑衅。我站在对面的楼里远远望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和挺直的瘦削背脊,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

为你的伴侣哭啊,我在心里对他喊,你哭了我就会原谅你,站在你身边替你还击那些嘲弄你的人。可是你为什么不哭?

一开始他们有所顾忌——谁都记得葬礼上联盟军官们黑洞洞的枪口。但后来他们打消了这些顾虑:用鞋匠弟弟的话说,这里天高皇帝远,连和联盟打仗的敌军都不会想起来袭击我们镇,联盟怎么会记得一个小小的退伍军人?更何况以他的处境看,他更像是一枚弃子。再加上警长漫不经心的一句,“联盟每年用军备费用的百分之五来培养特殊兵种”,镇上所有交过税——哪怕只交过一个硬币——的人都义愤填膺起来,闹着要绑他去审判。他被人从高塔里拉出来,拉到大街上,久违日光的皮肤在太阳底下惨白惨白,但脸上还是淡静的,没有一丁点身为受审者的自觉。耳朵里堵着的东西叫人拔出来扔到地上,那只是两团海绵,有人猜他是不想听到别人的责骂。

事情闹得轰轰烈烈。平日不可一世的大法官支吾着不敢主持审判,他还啰里啰嗦说了一堆他拒绝主持的理由,但没人乐意听。整个镇陷入了一种狂怒和狂欢之中,到最后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愤怒了。有人对着他的耳朵怒吼,他浑身猛地一颤,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。没有人在他脸上见过哪怕一丝的痛苦,因此他们异常兴奋,轮番上去用最大的嗓门审判他。

你这吸血鬼、挥霍税金的无耻之徒!

收起你那副高傲的表情吧,你只不过是个逃兵、是联盟的弃子!

……你竟不为你的亡夫而哭!

他脸上的痛苦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淡的表情。他用冷淡的眼神看着审判他的人,看着人群,也看着我。在他的目光下我瑟缩了,我想起我也曾经在心里用这个问题审判过他,即使他不知道。人群也瑟缩了,这时候太阳沉入云中,眼神和空气,鸟和流言,一切都沉默着。

遍地都黑暗了。

你们干什么?有人斥责,你们对他做什么?一柄黑色的匕首刺入人群,还是那些沉寂的黑色制服和黑色的枪口。先前最起劲的那几个人,裁缝、理发匠和鞋匠的弟弟,溜到了人群最后面,不住地发抖。黑色的卫兵上去抓他们,却被他叫住了。

把我的耳塞拿来,他淡淡地说,这里太吵了。

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对他敬礼,肩膀上的军衔我认不清。他们低声交谈,其余的士兵驱散人群,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我不要命地试图凑上前去,也只听到了那军官对他说的一句,“他回来了”。谁回来了?我被卫兵使劲推搡着,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他们。他听了军官的话,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掏出一根烟,叫军官为他点燃了,一点白色烟雾从穿制服的中间升起,又消散。我知道海边的那座高塔又要空了,在塔顶做巢的海鸟们又会回来;而一切都将过去,化为泥土和尘埃。□

 
标签: 伞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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